玩笑归玩笑,打闹归打闹,极乐谋生计,总还有正经事要做。
天薰要去歌舞厅献唱,该拜谁家码头?一点谱都没有。让席叔当经纪人,本来是句玩笑话,可诚挚的老人硬是认了真。他心里时时都在盘算:下步棋怎么走?
席叔在电影乐团呆过,也曾是圈子里的人。今非昔比,那时是皇帝女儿不愁嫁。一年到头,有配不完的音乐,唱不完的插曲。就算对外公演,贴海报,印节目单,租剧场,搞票务等等,凡事都有人打理,用不着自己操心,大锅饭吃得四平八稳。可现在是单打独斗,找米下锅,歌舞厅凭什么与你签约?只有天晓得。
不过,面对商业化的歌台舞榭,淡出文艺界多年的席叔至少还懂得:唱家要红,一靠包装,二靠捧场。天薰在北京获过奖,灌过唱片,人也长得精神,有叫座的本钱。可场地、曲目、伴奏、伴舞、服饰、化妆品等等,没一样得到落实,这戏怎么开锣怎么唱?
的确,深圳不同于内地,经济高速发展,高楼大厦如雨后春笋般林立,几天建一层楼早已是见惯不惊。似乎大厦都在攀比往上涨,开口就是亚洲第几,闭口也属全国一流,足以让市民挺起脊梁直起腰。不幸的是,这里偏偏又称文化沙漠。
当然,沙漠中也不乏绿洲,夜夜笙歌唱明的歌舞厅就算一处。可怎么运作?怎么表演?席叔连门都没进过,却想帮助天薰入行,这谈何容易?
“八亿人民六亿舞,不舞就是二百五!”这四川流行过的顺口溜,足以道出当今百姓衣食不愁后对文化生活的某种渴求。
各地打工者云集的深圳,这渴求更为迫切,恰似无数细流汇成江河,冲刷堤岸,掀起狂潮。看看《大家乐》文化广场的人头攒动,你就能体会其中滋味。
花几块钱买张门票,想跳就跳,想唱就唱,无拘无束,全方位释放,走音跑调绝没人起哄,有的只是内心发泄与精神享受……
深圳的歌舞厅则不然,不能说层次更高,只能说消费群体有别。这里不仅仅是男女翩翩起舞的场所,也是经济、艺术聚焦的重镇。它有酒吧文化的雅韵;舞台表演的华丽;大腕明星加盟;大宗生意成交。不折不扣的灯红酒绿,纸醉金迷;既可搞定官商,也能放翻大佬,暗中说不定还有更为肮脏的交易……
要进歌舞厅,你得准备足够的小费,不喝酒水,只看热闹,也得留下买路钱,否则就别想脱身。
席叔的生活本来就单调,信奉传统,与世无争,孤寂自恃。一旦要步入新潮世界,他真感到有些茫然。特别是想到歌舞厅的具体事务,有意无意都犯愁。早餐过后,只见他坐在桌边,左手握住右手托着下巴,一度陷入沉思……
“叔,你有深圳地图吗?”天薰看他心事重重,找个话题突围。
“地图有什么用?你是要唱歌啊!”
一语道破天机,天薰好眼力。
“嘿嘿!这叫按图索骥,看看哪些地方热闹,咱们好确定主攻方向。”天薰打趣地说。
“说起容易做起难,圈子里的人咱一个也不认识。唉,要是小赵在就好了。”席叔叹了口气,拿出地图,“喏,这是今年最新的,深圳地图年年变,去年是郊外,今年就算市区了。”
天薰摊开地图,“最热闹的商业区在哪里?”
“当然是东门,原来是保安县的老城区,商铺林立,人山人海。”
“那里有著名的歌舞厅吗?”
“有个深圳大戏院。”
“这不行,现在流行在歌舞厅里表演。叔,你再想想看,戏院旁边有没有歌舞厅?”
“旁边是工人文化宫,好像有迪斯科舞厅。”
“哎,我是说商业演出那种。”
沉思默想片刻,席叔摇摇头。
“叔,我们住处附近有没有酒店?”
“几星级的?”
“星级无所谓,关键在于要有歌舞厅。”
天薰这一提醒,席叔还真想起来了:小菲儿子过生日的时候,闹着要吃大虾,全家曾去外面用餐,窗外能看见歌舞厅的霓虹灯闪烁,非常耀眼,好像是皇都什么的……
“薰薰,快从图上找。对!就在深南路上,你眼睛好,找皇都歌舞厅。”
对着花花绿绿的地图,天薰从东到西,沿着长长的深南路仔细搜索:三九、国宾、远东、粤海、晶都、西丽、格兰云天等等,酒店倒也不少,可就没标出一家歌舞厅。
“叔,你说的皇都图上没有啊,会不会记错?”
“错不了!虽说不长记性,那霓虹灯晃得历害,我还换了个座位。哎,图上有没有上海宾馆?”
“有!就在格兰云天旁边。”
席叔猛拍桌子:“对!对!对!就是这里。我们先去皇都看看。这福田不如罗湖那边繁华,正好小试牛刀,等入了门,咱们沿着深南路往东奔,这样交通方便,离我们住处也近。”打着如意算盘,席叔胜券在握。
“叔,我们先把曲目筛选一下,再把服饰与化妆品弄妥,买台钢琴,买两个BB机,印两盒名片,准备两天,然后重点攻打皇都,你说怎么样?”
“好哇!”,席叔嘴上这么说,心里不禁暗暗叫苦。
可不是,离开《北宁山庄》的时候,他已囊中羞涩,为了不让天薰看出端倪,一度打肿脸充胖子。没想到硬着头皮付了房租,还有更花钱的东西在后边等着。
“薰薰,琴与BB机先别买了。进歌舞厅的事儿八字还没一撇,花那么多钱不划算。”席叔没能力支付,但又不好意思明说。
天薰只当勤俭节约是中国人的美德,一台钢琴确也要价不菲;席叔年过六旬,人怕剥皮,树怕抽筋,经历过苦难,不摸琴已二十几年,触景生情,谁愿叩击心灵的隐痛?他爱这个善良的老人,也深深理解这一切。
他想:要帮助席叔在深圳生活下去,等着屈菲回来,自己除了去歌舞厅挣钱外,别无它路可走。但要唱好歌,没有必要的装备,就不可能把这件事干好。连赵多文这种随心所欲的家伙还有一台二手琴,自己是声乐教师,哪能连他都不如,张口就唱,糊弄观众。
爱是内心的交流,也是无言的信物,买琴用不着分彼此。即使不久出国去米兰,琴留给席叔消遣,也比让他只听那些老唱片有意思,说不定有了琴,席叔还会改变主意……
天薰想得好美,脑子里像在过电影一般。
他不慌不忙拿出一张信用卡:“叔,这是赵多文给的,里面究竟有多少钱,我现在还不清楚,咱们找个柜员机试试,如果钱够,要买的东西是必须的,不能省;若钱不够,买台风琴凑合用用也行。”
“薰薰,你把路费都花光了,开学怎么回去?”席叔一急,也顾不得露不露锅底。
“叔,多文能在深圳挣十万、八万,我业务不比他差,我不相信我就没有这个能力。”
“小赵是熟门熟路,你人地两生,哪能光拿业务来比?听叔一句话,先别买哪些,等咱们手头宽裕些再说。”
天薰是很有主见的教师,凡是认定要干的事情,没有干不好的。就算遇到困难,他也决不轻言放弃。等到了银行柜员机前,却盯着屏幕愣神儿,卡里只有七千元人民币。
钱到用时方恨少!
这能怪谁?赵多文吝啬?涂天薰固执?要知今日,何必当初?
要是那天涂天薰不强调:“你不要搞得我不能接受!”,也许现在就不会如此尴尬。
这真是上不上,下不下,腥不腥,臭不臭。说少也不少,天薰教两年书,所得工资没法和它比;说多也不多,买台普通钢琴也不够,就别想再买其他东西。
席叔在一旁见天薰情绪突然低落,也就猜中七八。他不忍心让天薰不爽,自己又没更好的办法,不由得一个劲儿卖起后悔药来:“薰薰,我对不起你!要是不贪心,要是不炒股,别说钢琴,汽车也买得起!哎,都怪我一时头脑发热……”
“叔,你这何苦呢?这是在银行大门口,让人家看到多不好。没到世界末日,咱门总有办法渡过难关。”
“事到如今,还有什么办法啊?”席叔悲极而泣,重重地捶打着花岗石墙壁。
“叔,别这样,你没看见那保安正盯着我俩吗?”
经天薰提醒,席叔倒也很快恢复了常态。
“叔,你想想,这附近有没有琴行?在重庆,有些琴行可以先租后买。”
“薰薰,这是深圳!站要站钱,坐要坐钱。即使有这种业务,谁会相信你我?”
“叔,别把话说死,咱们找个琴行试试。”
是峰回路转,还是人不负我?席叔与天薰找到了夜莺琴行。
天薰主动出示了音乐学院教师证,老板一见,满脸堆笑。该敬神该拜佛,生意人比谁都精。
“老师是自己买,还是替学生选?”老板问得直截了当。
“都是买琴,还有讲究?”天薰假装不懂。
“不能这样讲,但行有行规,店有店矩。在深圳做生意哪敢胡来?”老板笑着说。
“天下乌鸦一般黑。”,天薰心里骂着,嘴上却若无其事地对老板说:“我自己没琴用,想买一台。”
“合资厂的九折,国产的九五折。够优惠了!”
“替学生买呢?”
老板望着站在一旁的席叔,欲言又止,似乎不便作答。
天薰说:“老先生是我的老师,作曲家。老板,有什么话尽管说,不碍事儿。”
“哎呀!我还真没弄错,你俩一进门就觉得与众不同。来来来,先坐下喝杯茶,不着急,慢慢挑。”老板格外热情。
“不用,替学生买打几折?”天薰把话引回买卖。
“老师别见笑,介绍学生家长来买,国产琴可给你们3%回扣,合资厂琴可给5%,交琴后第二天兑现,决不食言。”
“好,服了!”席叔说着竖起大拇指,“不出两年,你会发达!”
“嗨!买卖人怎好与你们当老师的比?等你们赚得盆满钵满,别忘了还来帮衬啊!”
席叔见机会来了,赶紧把话转入正题:“老板,不瞒你说,涂老师刚到深圳,工作还没落实,租了房子手头吃紧。我有点钱也被套牢,实在不忍心割肉。咱讲个商量,你这琴能不能先租后买?”
“啊,好哇!别看我本小利微,能和你们交朋友也算有缘分。这样吧,先付四千,剩下的每月付一千八,四个月后,银货两清。”老板说得好爽快。
虽不是天上掉馅饼,可正当生意人网开一面时,老实人反而不敢相信。
天薰说:“老板:你这么大方,就不怕人会不守信用?”
“嘿嘿!老师真会开玩笑。我看人会看走眼吗?在深圳教钢琴,每课时收费两百元。随便招几个学生,买台琴轻而易举。再说,你们还有深圳户口担保呢!”
“深圳户口?”天薰反问。
“对呀,有什么问题吗?”老板说。
刚看到光亮,转瞬又变漆黑,天薰好不了然。他想:说实话也会断送前程?
“没问题,就照你说的办。”席叔果断拍板,干脆利索。
天薰懵了:先前反对,现在赞成,时而天上,时而地下,叔是怎么回事啊?
莫道虾子半两血,见火却是满身红。天薰哪能料到席叔就有深(言情小说网:www.⑥⁹⑥⁹xs.Cc)圳户口。
这是屈菲几年前绞尽脑汁办成的一件大事。
她先把席叔的户口从河北弄到广东一个小县城,然后再从小县城买进深圳,遵循着先取广东,再得深圳的“曲线救国”原则。一路上人民币开路,前前后后共花去四万多元。
当时席叔想不通,认为一不求职,二不上学,三不“农转非”,养老何须买深圳户口?总觉得这钱花得冤枉。
屈菲才不管这些,她要的是口碑,讲的是全家人的真正团聚。
深圳户口,诱人的非物质财产。除了北京人和上海人,内地移民没有一个不想要。难怪关键时刻,这东西确实管用。
琴送到了荔秀园。
这是一台枣红色的珠江118型普通钢琴。琴盖上嵌着一条长长的铜铰链。红配黄,亮堂堂,很讨人喜欢。天薰在学校里黑色琴用得多,现在想换种感觉;席叔也喜欢这颜色,说是富丽耐看,能萌发灵感与激情,全忘了曾反对买琴。
学音乐的人对钢琴的钟爱,三言两语说不清楚。天薰没摸琴也就十天半月,见了这琴却像被勾住了魂似的,乐得半天说不出话。只知道拿块毛巾擦着,从上到下擦了个遍,让本来就侱亮光洁的琴身越发照出人影儿。
天薰打开琴盖:“叔,你试试吧,在琴行我听这音色还不错。”接着随手弹了两组琶音。
“弹琴我不在行,薰薰,咱不比你是科班出身,当年野战军文工团,大家都用二胡、笛子、扬琴伴奏,小提琴、手风琴算是高档乐器,谁见过钢琴?”
“叔,你那些曲子不是用钢琴写出来的?”天薰感到震惊!
“哎!咱们说好不扯过去那些事情,你自弹自唱吧,等我兴趣来了,再给你即兴伴奏。现手太生,只配当经纪人,以后再弹吧!”
席叔说得和以前完全不同,天薰心里一阵暗喜:莫非这就是钢琴的魅力?能培植音乐土壤,能让铁树开花?能让哑巴歌唱?用不了多久,席叔一定会为我写个新歌。
一想到这些,天薰欣喜若狂。随即信手而弹,一曲接着一曲,弦歌相和,显然过足了瘾;席叔只在旁边看着、听着、乐着,始终没碰钢琴一下,两眼闪着几许爱怜,几许赞美的光芒,不时击节拍掌,高声叫好。似为歌唱,实为情怀。相知相识,相依相爱。没人能理解这最为深挚的情感;懂得这种难以取代的欢乐。
(未完待续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