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十八章
长海叔!一声轻叹,在我心底响起。
你为何要善意地哄我?是否我的过于介入,让你左右为难?上午江边的沉思,让我感悟了一个道理,深爱一个人,不能如烈火焚烧柴垛,最终化为灰烬,这不是温暖,而是炙烤,是一种带有代价的爱。这种爱,就如夜空惊艳的礼花,虽盛大夺目,却稍纵即逝,除了瞬间的精彩,无法指引夜行的长征。爱你,应如一轮清月,远远地挂在天际,静静地注视,久久地辉映,即使你身边早已点燃篝火,即使你早已酣然入眠,甚至没有引起你的注意。
长海叔,既然你真的想给东东五万,又何必搪塞于我?你是怕我生气?难道你竟然没有发现,我已深刻自省,正在悄然改变?
我不会生气了!以前会,现在不会。你可以放心。
看着东东依然是一脸失望的表情,觉得作为兄长,我必须作出一些努力,或许在东东的眼里,亲情已经没有一叠钞票更有实际意义,但是在长海叔的心里,东东永远是他难以割舍的骨肉——对此,我甚至有一点点嫉妒。
“东东,你爸对你已经很不错了,这么多钱,怕是把这么多年来的积蓄都掏空了!”我尽量使用非常委婉的语气,投入了真挚的感情。想想几天前我对此事的声色俱厉,现在变得如此和颜悦色,宛如一块巨石,死死压住了行将喷发的山顶,让它缓缓熄灭。
东东没有回答,照例玩着手机,一颗冷漠的心,如千年死水,安静得几乎有点绝情。看来我的一片苦心,不会激起任何涟漪,我决定放弃努力。
好吧,我的任务只是送你回城,我没有必要小心规劝,既然你已不懂珍惜,我也不必阿谀奉迎。
就这样行驶在深秋的风里。红叶李颤动着精瘦的枝干,仿佛在挣脱秋的缠绕,三角枫满树艳黄,开始闪亮登场。阴冷的秋阳下,紫薇的最后一片花瓣在眼前飘落,是在向我依依惜别,明年的金秋,我们才有缘见面?又是一季生命的逝去,我们是否有所挽留,有所收获?
“听听音乐吧!都有什么带子?”东东冷不丁冒出一句,打破了车内长久的寂静。
“都是老带子了,没新的唱片。”
我打开了CD,一段激烈的打击乐,在耳边震响,是张学友的《这个冬天不太冷》。这是我最喜欢的歌曲,不是因为歌词,而是因为精准而震撼人心的一段间奏,有力的鼓点干净而坚定,甚至不需弦乐的衬托,宛如清苦的人生,没有一路华彩铺陈,同样具有深刻的含义。
“音响效果真好!”东东看着播放机,嘴里啧啧赞叹。
我没有附和,直到歌曲结束。
“这车是你买的吧?”东东开始饶有兴趣地问我。
“不是,是公车配给的。”我简短地回答。
“噢,做个领导是好!怪不得现在人人都想做官!哪天借来开开?”东东的脸上有点贼闪的笑容。
“行!等你下次来江圩的时候,借给你一两天。”我顺口就答应了。
“要是我也能够买辆帕萨特,那就太牛了!”
“这车太贵,上好牌照要三十来万,你就别去想这么多,换了我,3000型的新桑都不会考虑的,就先买辆普桑开着,等以后有了钱,再换车也不迟。”
“你知道啥,上海是海派城市,不像这里乡下!买普桑,还不如不买,开在路上丢人现眼的,都什么年代了!”东东理直气壮地反驳我。
看着东东不知天高地厚的神情,我立马想冷嘲热讽一番。小子,你看到长海叔这么多年怎么扛纱包的吗?休息天怎么去做挑夫的吗?你看到过长海叔双脚浸泡在江水里,双手在泥浆里摸啊摸,还不是为了抓几斤小鱼小虾卖钱吗?你眼界这么高,有本事自己挣钱去买辆宝马呀,那不更牛吗!年纪轻轻,就这样厚颜无耻,真不知道这几年你亲生父母是怎么教育你的!
窝了一肚子火,强忍着没有发作。
忽然,东东坐直了身子,满脸堆笑着对我说:“阿清哥,说实话,我想买一辆北京现代的索纳塔,法子想透了,现在还差五万多块钱,你能不能先借我用一下,我明年保证还你,说话算数!”
我心里一惊,一股厌恶的感觉油然而生。我才不管你说话算不算数,你的拙劣表演简直让人唾弃!
“东东,哥没钱,今年买房子还向同事借了八万块,不知到后年还能不能还清呢!”我胡乱找了个借口,马上推脱了。
听到我的拒绝,东东象泄了气的皮球,仰在座位上。
“算了,我自己想办法。”我听到他嘀咕了一句。
我却有了一丝担忧,长海叔,我真的要帮你当心了!东东已成纨绔子弟,从今以后,你的慈爱应该设防,否则早晚会被他家底掏空。
一路上两人各怀心事,默不作声。到车站了,我取下大包小包的海产,送东东进候车室。东东似乎嫌这些包裹累赘,漠不关心,从来没有正眼瞧过一眼,我隐约担心他会不会嫌烦而在回去的路上把这些东西都扔了。
没有立即就走,既然来了,就送他上车吧!我坐在候车区,看住地上的包裹,东东走远几步,靠在栏杆上发短信,似乎要上车的是我,而他只是顺路送客。
手机响了,我掏出一看,是长海叔来电。
“喂,是阿清吗?”电话里照例传出长海叔略显焦急的声音。
“嗯,叔,是我!”
“车站到了吗?东东上车了吗?”
“马上上车了,我在车站里头送他。”
“阿清啊,你帮我照看一下,这小子不懂事,叔麻烦你帮我看紧他,上车时别忘了东西!”
“叔,我一定送他到车上,你放心吧!”
“好咧,你回来吃晚饭,叔等你!”
“嗯,知道!”
听到长海叔要我回去吃饭,心底即刻微微泛起一股暖流,一路上纠结的心情,终于好受了一些。
大巴车终于上客了,我张罗着帮东东放好包裹。东东脸上还是那副置身事外的神情,没有表示出一点感激。
只有那个鼓鼓囊囊的小包,被他紧紧夹在手臂下。
里面是五万元现金,长海叔几年的心血。
第七十九章
大巴车隆隆地开走了,一颗心慢慢松弛了下来。是我固守成见东东不是个孝顺的角色,还是他今天拙劣的表现,使我从此鄙视,应证了先前的结论?
感觉好像送走了一个瘟神,连四周的空气,都没有刚才那么压抑。看看时间还早,我想起何不去医院探望老杨,毕竟是徐媛媛的舅舅,这么危险的病情,隐隐觉得有点担心。
在医院门口的水果店左挑右拣,装了个高档气派的水果花篮,拎在手里,感到了沉甸甸的份量,看看里面满满的美国紫提和泰国椰芒,自觉非常满意。走了几步又不禁哑然失笑,老杨或许尚处昏迷,哪有口福吃这等东西?
到了病区,才想起忘了问老杨的名字,只能厚着脸皮去找护士:“请问医生,昨天下午中风开刀的病人,住在哪个房间?”
长相还算靓丽的护士抬起头,看见英气逼人,和颜悦色的我,本来快到嘴边的不耐烦,立刻换成了带有热情的嗓音:“噢,你说是昨天下午?请问病人贵姓?”
“姓杨,五十多岁,是个男的。”我知道的就这些,真怕她还有什么问题让我抵挡不住。
“姓杨的?哦,是叫杨华忠吧?在重症监护室,8812病房。”小护士用手里的笔在一个名字后面打了个勾,捋了捋额头上本来就不长的刘海,似乎很在意自己的仪容,然后眨着眼睛回答我。
“哦,谢谢你了!”我道了声谢,转身欲走。
“嘿,请问你是他什么人啊?”没想到小护士还来了这么一句。
“外甥。”我干脆利落地回答,加快了脚步。
8812病房大门紧闭,门上的玻璃窗也被布帘遮上了。我犹豫了一下,决定直接推门进去。
这是一间很大的单人病房,有单独的卫生间和阳台,中间是一张加宽的病床,床的周围是一排仪器,几个监控显示器,荧屏上泛着绿色的微光。床头两边各有一个很大的床头柜,一边的花瓶里插着一束鲜艳的康乃馨,一边放了只硕大的花篮,里面是满满一篮米黄色的百合。
杨主席躺在床上,头上缠满绷带,口鼻处插满的导管,甚至看不清脸面。徐阿姨坐在床边的凳子上,看见我推门进来,满脸的惊讶。
“阿清,你怎么来了?”徐阿姨忙站起身,轻声和我打着招呼。
“刚好路过,顺便进来看看。”我关上门,把水果篮放在地上。
“哎呀,看你还买这么多东西,真难为你了!”徐阿姨接过篮子,放到了靠近阳台的桌子上,我看见桌子上堆着几只苹果,还有洗净的饭盆,这篮包装精美的水果放上去,非常的富贵和耀眼。
“媛媛大舅怎么样了?”
我这才仔细看了一眼老杨,稍显高大而略胖的身体,把整张床占了一半,这和他矮胖的弟弟略显不同。紧闭的双眼,浓密的眉毛,长长的尾稍一根根倔强地扬向空中。方方正正的面盘,微胖的脸庞,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,而下巴上浓密的胡茬,泛着一片青黑,显示出极度的憔悴和枯槁。
“上午醒过一次,下午一直就是这样子。”徐阿姨说完,也回过头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杨主席。
“手术怎么样?医生怎么说的?”
“脑子里的淤血块是吸干了,医生说可能还会有出血点,要过48小时才能说脱离危险期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