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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照着老婶写信给我的地址，去安东找到了老婶。
坐在教堂后边的石凳上，老婶挺平静地跟我说：“来了？”她穿着件黑袍子，头也蒙着，就露张粉白的脸，看她跟我说话那样儿，就像是在跟一个来教堂参拜的人说话，
我急着问老婶：“老叔没来找你吗？”
老婶说：“他在监狱里，怎么会来找我？”
我心里凉了大半截，说：“老叔给放出来了，在我那住了四天，就不知道他去那了。我还核计他上你这来了呢。”我紧着说：“赵爷去世了，妞妞找到他爹妈了。”
老婶说：“哦。”她也不问赵爷是怎么死的，也不问妞妞跟她爹妈住在哪，也不问老叔好不好，好像我说的都是别人家的事。
我问老婶：“你知道我叔能去哪不？”
老婶笑笑说：“他具体去哪儿我不知道。但我知道，他该去哪，就去哪。”
这不废话吗？我哭笑不得地看着老婶，心说，出家的人咋都这样儿呢？。
老婶站了起来。她说：“我那里还有事，不多陪你了。”
得，我这心彻底凉了。
老婶没急着走，她说：“你来的正好。你能不能替我做件事？这件事是我的一个心愿，一个一直没有完成的心愿。”
“行，你说吧，啥事？”我一点没打贲儿，满口答应着。
“好，那我先谢谢你。”老婶说：“你明天中午来我这，我跟你细说。”说完，她拿起挂在脖子上的十字架，低头叨咕了句洋经，转身回了教堂。
这个老婶啊，原先是个挺精细的人，咋变这样了？你说我大老远来的，她也不管我来这是咋打算的，张口就是她的心愿。你说，让我帮你完成你的心愿，你就直说呗，还让我明天再来。我没还找着老叔，能在这呆下去吗？可我已经答应她了，就得明天再来一次。那我这一大天咋整？就在这干等着明天再见去老婶。我掏出老叔留给我的怀表看看，这还不到九点。我是一早下的车，下车就直接来找老婶。到现在，还没吃早饭呢。我到街上找了家小馆，要了碗面条。
吃着饭，我就核计，说啥也不能这么干等着。我转了转脑瓜子，想想老叔在安东还有什么可去的地方。想了一圈，觉着老叔没来找老婶，那就是说他没来安东市里。以前的老客那，还有老叔在安东开的厂子那就用不着去了。再就是梨树沟的学校，再就是那个姓那的二大爷，老叔的老哥；就是那年我和玉良，还有老叔从警察署逃出来时，在他家养伤的那个二大爷。可我琢摸，老叔还是去学校的面大。我记着，那年我们在二大爷家养伤，我顶不了个儿了，老叔就把学校的事都托负给了李家纯，还嘱咐他，再难也要把学校维持住。那李家纯真要是把学校维持住了，老叔再一去，他不又有自己的事业了吗。我打定主意，去梨树沟。
下午我到的梨树沟。走近学校，就听见朗朗的读书声，我心一下子敞亮多了。
学校还是我走时那样，柳树条子的栅栏，两栋泥草房。我住过的那间小屋还是那么利整，炕上还放着我和老叔盖过的那条被子。见我来了，李家纯又给我倒水，又给我让座地前后忙。他跟我说：“自打你离开学校后，学校就他一个人撑着。最难的时候，两个班只剩下三个学生。”接着，他也不容我说话地又问我：“这两年去哪了？都干点啥了？成家了没有？有小孩了吧？这次回来能多呆两天不？”
和李家纯说着话，看着我住过的屋子，还有我和老叔盖过的子，我着心里热乎乎的。心核计，要是没有这些个乱套事多好，我还清清静静地在这旮瘩教书，还等着老叔隔三差五地就来抱我。可眼下，咳。
我问李家纯：“关校长没来过没？”
“你一点都不知道？”李家纯说：“你从学校走了不长时间，关校长就被日本人抓进了监狱，给判了十年。”
“关校长从监狱里出来了，在我那住了几天就自己走了，也没说去哪。”我跟李家纯说：“我还核计他上你这来了呢。”
“他出来了？”李家纯说：“那他应该来这啊。”
我一听这话，还是没希望，就问李家纯，说：“那年我在他家养伤的那个二大爷，他老人家还好吧？”
“哪个二大爷？”
“姓那。小个儿不高，山羊胡子，有点齁巴儿。”
“你说那老蔫啊。他啊……”李家纯说：“你们走后，转年开春。日本人要归屯并户，建立什么‘部落集团’，老百姓叫‘人圈子’。老房子都烧了，粮食配给着吃，人都圈在一起，四周是壕沟，进出有端枪的自卫团把着。二大爷他们那个村全被并了屯，他去了不到半年就饿死了。”
“哦。”我说：“我还核计，关校长能去他家呢。”
“他家没了。”李家纯说：“关校长要是回来，咋的也得先来学校。”他说：“再咋的，这学校也是他创办的啊。”
太阳快下山了，学生们也放学都走了。我想急着赶回安东，李家纯说啥也不让我走。我说我回安东还有事，他说这都黑天了，有啥事也得等明个儿天亮了再说啊。就这会儿，蹦绷哒哒的跑进来个虎头虎脑的小小子。那孩子把书包望炕上一扔，瞪着呼闪呼闪的大眼，盯盯瞅着我。看着怪遭人稀罕的。我问李家纯：“这是你的学生？”
“我儿子。”李家纯对孩子说：“叫马先生。”
孩子一笑，扭身跑了。
我说：“这小子，都长这么大了。上回我去你家，他还吃奶呢。”
“5岁了，淘得没边儿。”李家纯说：“我也看不住，就让他跟上课。在眼皮子底下提溜着，也省得惹事儿。”
瞅李家纯那架势，是真的要点火做饭，我就问：“这屋还有人住啊？”
李家纯点着火说：“我和儿子就住这。”
我说：“嫂子呢？”
“没了。”李家纯低头不看我。
“没了？”我还核计，我是没听清吧？就问：“谁没了？”
李家纯说：“你嫂子。”
“怎么会？”
李家纯说：“日本人走了，带着家属打街里过，孩子哭老婆叫的。有胆大的老百姓就撇石头扔瓦块地打，日本人就开了枪，满街上使机关枪突突，连他们自己的老婆孩子也打倒了一大片。我老婆正在那看热闹，也给打死了。”
“有这事？”
“这年头，啥事没有？”李家纯说：“不说这些了。”
屋里静静的，只有灶坑里的火啪啪响……
吃饭时，我看李家纯的儿子呼噜呼噜地吃挺香，心里一阵难受。核计，这么小就没了娘，跟着就不得劲儿。我给小子夹着菜，问他：“叫什么名字啊？”
小子看看我，还是一笑，低头又吃。
李家纯拍了一下小子说：“这孩子，也不知道说话。”这就跟我说：“大名叫李栋，小名叫小材子。”
“好啊，栋梁之材，将来准有出息。”我又问李家纯：“以后你咋打算？”
李家纯说：“再咋的，我也放不下这学校，我一直记着关校长跟我说的那话。”他说“日本人走后，镇上要接管这学校，还要给派老师。可到现在也没动静，还是我一个人。依我看又是钱儿的事。”
